被人遗忘的故乡――一个漂泊者的回乡手记
村落里一幢幢新修的水泥平房被夹在传统的土屋厅堂之间,新潮和残旧只一墙之隔。看起来,生活的确在改变,再落后的地方也会有所变化。可是,这种变化总是令我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每每面对这废墟似的故乡,我就无比痛心。我常常为故乡的落后而伤心,为故乡与他乡的天壤之别而郁闷。这么有历史意义和文化教育意义的遗迹,居然没有人留意,连政府好像不知道似的,这仅仅是因为家乡穷吗?假如,有政府出面,按“仿古复旧”的模式全力修复这座古村落,同时解决行路难的问题,再适当做些广告宣传,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历史人文和客家民俗风情的旅游胜地呀!有人来我们这里旅游了,家乡的贫穷状况就会有所改变。
我忽然记起了文天祥的一首诗,名为《咏孤郁台》:
城郭春深阁,楼台昼影迟。
并天浮雪界,盖海出云旗。
风雨十年梦,江湖万里思。
倚栏时北顾,空翠湿朝曦。
我此刻的心情不是和当年诗人的心情一样的吗?
六、苦命的细伯及老屋
下午,我就提着两瓶酒去看望细伯(客家方言,指最小的伯父)。
细伯的房子离我们家有一公里左右,他们还住在以前那个村小组。所以,每经过一户人家,除了小孩不认识我之外,大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几秒后,随之而来就是呼唤我的乳名,走在故乡的小路上,每见到一个乡亲都少不了叔叔伯伯地问声好。
到了细伯家,正好他们全家人都在,看到我来,都倍感惊奇。伯母捉住我的手,反复地说太久没见到我了,问我怎么瘦了,又问我结婚没有,何时带老婆回来给他们看。
“老头子,勇侄子来看你了。”伯母对着躺在铺有毛毯的卧椅里的老人说。这就是细伯,看到我来了,他艰难地动了动身子,但没办法起来,我轻轻地把他的身子扶正,再对他说了几句问候和祝福的客套话,他怔忡地看着我,吃力地“啊”了两声,深邃的眼眶掺出几滴泪花,让我反倒无地自容。
细伯是个非常不幸的人,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八字没生好”。他出生在日本尚未全面侵华的1935年,当时我国人民都生长在水深火热之际,我们家祖父早逝,家里就更加贫困了。细伯直到13岁才和小他5岁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一起上学,越贫困越刻苦,两兄弟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后来细伯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中学任教。那时国家的知识分子甚少,本来细伯的苦日子也煞到头了,并且前途无量,可是一时的糊涂却让细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那是1959年,国家刚发行第二套人民币,由于细伯精通美术,他从报纸上剪下人民币的票样,然后精心地涂上颜料,到了晚上,他借助昏暗的灯光,拿着这张“钱”到供销社的商店去买东西,居然得逞!可是忘乎所以的细伯次日再次拿自制的“钱”去买东西时,被售货员发现,然后扭进了派出所。再然后就被判了两年的刑。
不幸的牢狱生活只有短短的两年,可是不幸的命运却伴随着细伯一辈子。刑满释放后,教师当然是没得当了,于是回村种田,由于扣上了“劳改犯”的帽子,细伯一直低调地生活,小心翼翼地做人。
细伯还有一个不幸就是儿子多,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在农村,儿子多就意味着负担重,要给每个儿子娶妻分房,所需的钱是笔巨大的数字。所以细伯一家过得异常辛苦,节衣缩食,艰难度日。细伯每天起早贪黑,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如时钟。
到了晚年,个个儿子成家立业。按理说细伯也可以安享晚年了,可是前年他因高血压而造成半身不遂,只能躺在床上,一切需要他人料理。更令人痛心的是,细伯自那以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成了哑子。当别人看望他时,他只会一个劲地流眼泪。壮年时不幸,晚年时更不幸哪!让看望他的人也十分难过,倍感凄凉。不敢想像,几年前,细伯还像一个后生人一样,无论轻活重活,没有一样会输给年轻人。
我一边陪着细伯一家人拉家常,一边细细地品尝着擂茶。
我们客家人的擂茶,是一种独特的茶饮料。制作擂茶可不像冲水泡茶那么简单。先是用一个大擂茶钵将芝麻、茶叶、花生、黄豆等食用材料慢慢地用擂茶棍捣碎,再放上油、盐等香料,用滚烫的开水一冲,擂茶就“造”成了,此时,一股清香随着袅袅的升腾热气充满屋宇。
离开家乡多久,就等于离开擂茶多久。一向不喝酒的我,对擂茶,情有独钟。
说了多少话,就喝了多少擂茶,不知不觉又是几个小时。我准备走,伯母拉着我,要我吃了晚饭才走,我说,下次吧,反正我会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其实是我不好意思对他们说,我面对细伯的时间越长,我那种难言的心疼就越卸不下来。
时间还早,我决定走到老屋去看看。
回到老屋,我那心灵的机关一触即发,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每一株熟悉的树木,都能让我触景生情。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老屋度过的,小时候我们家和几个伯父家都住在老屋,虽然很拥挤,但是很热闹。
可是现在,自从去年最后留守在老屋的大伯父过世之后,老屋就已没人住了。没人住的老屋,似乎更老了,宽阔又空空的廊檐显得异常的凄凉。
老屋的几扇大门都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我进不去,只能在老屋四周随便看看。
老屋后面有一片竹林,这些竹子是父辈年轻时栽下的。小时候这片竹林非常茂盛,郁郁葱葱,并且景色宜人。
面对这片熟悉的竹林,我可以拾掇许多童年生活的片段,仿佛看到自己还在竹林下娱乐嬉戏,做泥巴饭,挖竹笋,掏鸟窝,烧板栗,偷吃那还没完全成熟的果子……
可是如今,显然是由于缺乏料理,而且又过量砍伐,竹林稀拉拉的,原来的几棵果树也一派衰老枯死的景象,四周静悄悄的,一股悲怆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看到了时光在无情地流逝,心想树木都已老死,而况人乎?
那首歌怎么唱的?马儿呀,你慢些走……现在我想唱的是:时光呀,你慢些走……
七、日益衰退的圩场
回乡第三天。
今天什么日子啦?我问母亲,我只知道今天是2005年元月23日,却记不到今天是农历的哪一天。
今天十四,我们澄江逢圩(圩,客家方言,指集市、街道)。母亲对农历记得很好。
我们澄江是“十日三圩”,圩日比平时会热闹很多,小小的圩场,四面八方的乡邻都往这边汇集。
我家在圩场后面一条小街上,但圩场并不是我们村的中心,村的中心应该是前面所说的古村落。在我们江西老区,一般是一个乡镇才有一个圩场的,一条村就有圩场,说明这条村还是大村,或者是中心地带。在五十年代初,我们澄江是一个乡(当时全县分10个区,105个乡,每个乡管辖的地区相当于现在的乡镇的三分之一),乡政府就在我家对面的寺庙后。乡政府旧址至今仍存,不过很小,只有七八间一层高砖瓦结构的平房,估计只有七八个人办公吧,可不像现在的乡政府,高楼大厦,机构庞大,还有一两百号吃皇粮的机关人马,七八顶大盖帽,管着一顶破草帽。
哎,我多想了,还是到圩上去逛逛吧。
此时已经十点多了,可是街上依然人迹罕至,只有十来多个摆卖诸如迷信用品、廉价衣物、小百货之类的小摊,还有两案猪肉在卖。我能清晰地听到人们的讨价还价声,可是再也不见了往昔的那种喧嚣的热闹――在这里,时代似乎倒退了!
我满怀失望,回家问正在专心削蜡烛杆的父亲。我们澄江圩怎么没见几个人呢?父亲放下手中的活计,叹了口气,掰着手指慢慢地解释给我听。
其一,村里的人除了老人和小孩,以及部分外出读书的青少年,一般劳动力都不会守着一亩三分地,年轻人多数都背井离乡出去打工,老人和小孩们的购买力很低,这圩上能有几个人?
其二,村里原来有所中学,几年前因一纸政令,学校被撒并了。师生们都走了,以前外村人来赶集,可以顺便看自己在学校上学的孩子,现在呢,他们当然“移情别恋”了。也就是说,很少有外村人来赶这个圩了。
说到这里,父亲的神情黯淡起来,澄江中学是父亲那一代教师于八十年代初在艰难的条件下创办起来的,如今没有了,他难免会伤心和失落。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长期以来,我们国家一直都保持着“农村哺育城市,农业支持工业”的政策,政府向农村收取的税费都投入到城市里去了,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农村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虽然“反哺”之路正在缓慢地进行,但是像我们这样偏僻的小村,“新农村建设”目前还只是一个口号。
的确,由于农村的落后,农村人大都向往城市,他们觉得在城里干什么都比呆在农村强。有文化的或有能力的都往繁华的城市里买房定居、生息奋斗;农民们守着田地根本就难以生存,他们只有想办法往城里挤,靠打工艰难谋生,宁愿在城市里遭受白眼、排挤甚至是屈辱。――我们农村都有这种思想:如果年轻人还守着那份薄地,那肯定是庸碌无能之辈。
透过岁月风尘,故乡当年人多热闹的场面只能靠想象,记忆中的故乡早已成了历史的条码。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田野上……”。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这首歌了,可是一年一年过去,我还没有看到故乡的希望所在。不要说看南方都市,就看赣州,看于都,十年间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就如我们的省长说的一样:“城市面貌日新月异,而农村却山河依旧。”田坝还是那田坝,荒山还是那些荒山。除了山坡下或田野中多了几幢乱盖乱建却又人影空空的楼房,其它的和十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有些方面,甚至是倒退。我在担心,过去是这个模样,现在是这个模样,恐怕将来还是这个模样。
哎,我又想得太多了,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故乡的粗茶淡饭养育了我,故乡的风雨沐浴了我,故乡的父老乡亲教诲了我。可是,像风筝一样漂泊在他乡的我,一个靠打工艰难谋生的我,又为家乡做了些什么呢?我只会写些简单的文字,把生我养我的故乡的真实面貌写下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故乡,让同样生长在穷乡僻壤的高官和商贾们多一些沉思吧。
八、无奈、伤感地离乡
乡村的生活远远没有城市那么精彩。村民们除了耕种劳作,打牌看电视,几乎没有别的娱乐生活。在家玩了几天,除了和乡亲们扯下家常,日子过得真有点单调乏味,我又思念起城市的那个家来。
乡村和城市是沉淀在我心灵深处的两处风景。在乡村时,我猜测和梦想着城市,而在城市时,我又怀念乡村――我就这样矛盾着,矛盾着度过每一天。或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矛盾着地生活吧!
阳光从窗口斜射到我脸上,我才懒洋洋地起来。
走出屋外,今天是个大晴天,大嫂特意将往日在很远的深山里砍回的黄板杈铺出来晒。我听到她和母亲在商量,说既然我都回来了,那明后天就提前打米果吧。
米果的全称是黄元米果,也叫艾米果或黄糍,类似于某些地方的年糕或糍粑,大嫂将“糍”念成“其”字,但我们通常简称为米果。在我们赣南客家人的新年里,米果,是不可或缺的。
十来年没看到打米果了,昔日家里打米果的过程,我仍然记忆犹新。
先是从山上砍一担叫黄板杈的常绿灌木,晒干,烧成灰――这些灰是制作米果必需的灰碱,将灰碱装入木桶里可以过滤出浓黄色的碱水。然后将家乡种出来的大禾米放在碱水里浸染成金黄色,倒入大木甑里蒸熟,蒸熟后的米饭趁热倾入石臼,四五个人手握丁字木槌,打铁似的轮番猛捣,米饭完全打烂后,大伙们用手将它做成不同的形状,米果就成形了。
金灿灿的米果,食用的方法很多,可煮、可炒、可煎、可炸、可蒸,无论怎样做,味道都很好。
故乡的邻里乡亲都很乐于相互帮助,需要众人干活时,你帮我,我又帮回你是常事。不像在城里,个个人都很冷漠,事事都得讲钱。谁家要打米果,邻居们都来帮忙,就连一些小孩子都握着木槌凑热闹,虽然力气不大,倒也能帮上一些小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新鲜的米果吃,刚捣烂的热气腾腾的米果,沾上一点白糖,甜甜的,粘粘的,脆脆的,哇!相当味道。
手机在家信号很微弱,但电话还是打得进来。最不想听的电话是公司老总亲自打来的,他说公司临时有重要任务,要我放弃休假,立即赶回公司去,还着重提醒我,这个任务,对公司来说,至关重要,以后公司的发展就全靠它了。
人在仕途,身不由己。我不得不取消了在家乡过年的计划,也等不到明天家里打米果了。吃好午饭,来不及向那些叔伯堂哥们告别,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匆匆离开故乡。
漂泊他乡愈十年,可是在故乡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天,每次都想在故乡多停留几天,可每次都不能。
故乡呀,请原谅我对您只有埋怨,对您没有丝毫的贡献。虽然我是如此的深爱您,可我却不能总是守在您的身边。我漂泊够久了,可还是不能停下来,还要风雨兼程。尽管我还会经常回故乡,但我的心却永远在外面流浪。
请原谅不辞而别的孩子,贫瘠的土地不是我一生的向往。我要将乡愁埋藏在心中,离开您,回到那个充满无奈的城市,回到我的工作岗位……
时间:2022-05-09 作者:爱开大学生 来源:爱开大学生 关注: